原载于《文史参考》(现更名为《国家人文历史》)2012年18期,未经授权请勿转载在西安的一间宾馆里,本刊记者见到了小说《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先生。他背着一个边缘露出一段段内芯的破旧肩包,包里装着一些资料、茶杯,还有一盒他最爱的雪茄。坐下后,陈忠实取出一根雪茄猛吸几下,吐出一串烟雾,这才不紧不慢地操着地道的陕西话聊起来。
陈忠实刚过完七十岁生日,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说到兴起时会哈哈大笑,露出两颗虎牙。有人把陈忠实与另两位著名陕西作家对比,总结出他们的文风特点:陈忠实“干”,贾平凹“湿”,路遥“不干不湿”。陈忠实回顾创作经历时说,他只尊崇和相信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创作过程实际上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寻找剧中的人物。当他找到的时候,作品也就立起来了。
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陈忠实出生在西安东郊白鹿原下的蒋村,年少时就在这片黄土地上挖野菜、拾柴火。白鹿原的春夏秋冬、草木荣枯,陈忠实都再熟悉不过了。
陈忠实起初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教师,见过村里斗地主分田产的场面,眼看着父亲把自家养的一头刚生过牛犊的黄牛拉到新成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槽上,还亲身经历过从公社食堂打回的饭由稠变稀,由多变少,直到饿肚子的全过程。
之后陈忠实被调到公社,成为中国最基层的行政干部,在这个岗位上,他整整干了十年。十年里,他把公社大小三十多个村庄走了无数回,谁家的婆媳关系和睦与否他都知晓,直到他看着农民把集体畜栏槽头的牛骡拉回家去饲养,把生产队大块耕地分割成一条一块,再插上写着男人或女人名字的木牌, 目睹自己十年里努力巩固发展的人民公社制度彻底瓦解。
提到这些生活经历,陈忠实总是喜欢自豪地与他崇拜的作家柳青相比。柳青为了写《创业史》,在离白鹿原不远的终南山下体验生活十多年,陈忠实认为自己的生活经验不比柳青少,而且他不仅是生活的旁观者,还是生活的实际参与者与创造者。
但是光有现实生活的经验还不够,陈忠实认为,自己还需要加深对乡村社会生活的理解和开掘,尤其是在时间的坐标轴上,1949年以前家乡的历史以及那个时代乡村生活的形态和秩序等等,这些疑问迫使陈忠实立即着手了解他所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陈忠实(左)与电影导演王全安
白嘉轩与田小娥诞生
陈忠实了解白鹿原昨天的办法,一方面是走访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从他们的记忆中去找寻家族历史记忆的残片。这其中最让他遗憾的就是他的父亲——陈忠实的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对陈氏一门的家族历史和掌故细节了如指掌,但是父亲在世时,陈忠实总是对他的讲述漫不经心,现在已经难以弥补。在采访中,族里一位老人提到了陈忠实的先祖,说在那时的村里,只要这位先祖走过,村里路边敞着胸脯奶孩子的娘们儿都会赶快躲到屋里去,这让陈忠实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腰杆很硬很直的老族长形象。
另一方面是仔细查阅有关白鹿原的县志。这些县志还记载着当地曾经发生过的种种灾难,战乱地震瘟疫大旱奇寒洪水冰雹黑霜蝗虫等等,以及死亡的人数,那些数以百万计的受难者的幽灵,浮泛在纸页字行之间。尤其是当他看到二十多卷的县志, 竟然有四五个卷本是有关“贞妇烈女”时,感到既惊讶又费解。那些记述着某村某某氏的简短介绍,昭示着贞节的崇高和沉重。县志里往往是某女十五六岁出嫁,隔一二年生子,不幸丧夫,抚养孩子成人,侍奉公婆,守节守志,直到终了,族人亲友感念其高风亮节,送烫金大匾牌悬挂于门首。不同村庄不同姓氏的榜样妇女,事迹大同小异,宗旨都是坚定不移地守寡,这些布满了几个卷本密密麻麻的贞节女人们,用她们活泼的生命, 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经历过漫长残酷的煎熬, 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这让陈忠实产生了逆反式的怨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陈忠实脑海中浮现出来。“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我随之想到我在民间听到的不少泼妇淫女的故事和笑话,虽然上不了县志,却以民间传播的形式跟县志上列排的榜样对抗着。这个后来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 竟然是这样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