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涛和姬玉婷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郎木寺镇。
6月的一个下午,骤雨初歇,何涛身穿白色对襟上衣,头戴蓝白相间的“包头”,单膝跪在云南大理古城最繁华的步行街上,向白族姑娘打扮的姬玉婷求婚。
不少路人驻足打量,有人掏出手机拍照。在这个白族人聚居的自治州,穿着传统白族服饰出现在古城的人,并不多见。
“这是我们的白族婚礼。”姬玉婷笑着说,“从此,和我们息息相关的民族,又多了一个。”
从去年9月25日开始,这对新婚月余的年轻夫妇,辞去工作,从定居的重庆出发,计划用一年时间,寻访我国的56个民族。如今,他们到过四川、甘肃、贵州、广西、海南等地,拜访过羌族、藏族、壮族、蒙古族、鄂温克族等民族。每到一个民族聚居地,这对年轻夫妇,都会穿戴上该民族的传统服饰,拍一套结婚照。丈夫身披赫哲族鱼皮装、藏族氆氇长袍等单膝跪地56次向妻子求婚,是他们的保留姿势。
白族是他们寻访的第22个民族。
5月底,何涛、姬玉婷二人,在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寻访毛南族后,一路徒步、搭车,辗转数天,到达大理古城。在这个白族自治州,有120多万白族人,占我国白族总人口的80%以上。
“这里是白族聚居地,借一套白族衣服拍结婚照应该不难。”坐在50元一天的旅社里,两人很乐观。
他们所拍的民族服饰结婚照中,服装全是借来的。正是通过“借衣服”的行为,这对年轻夫妇,还萌生了将民族传统文化和外界完成一个“婚礼”的念头。
从借白族服饰一开始,他们就碰了壁。根据经验,他们要去趟博物馆才能知道“传统的民族服装长啥样”。但大理州博物馆外,一则修缮通知把两人挡在了门外。
古城有不少挂着“民族风”服饰招揽生意的店铺,但却很难找到传统的红衣白裤白族女装。“即使有,质地轻薄得像舞台装,没有生活气息。”
开小卖店的白族阿婆告诉他们,白族年轻人基本上不穿本民族传统服饰了。
这是两人最担心的状况。出发前,他们以为“只要走到少数民族聚集地,衣服不成问题”。但一路走下来,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在寻访西北的一个少数民族时,他们的婚礼就因找不到该民族的传统衣服,而不得不放弃。去之前,他们打听到,他们的目标村子,全是土生土长的本民族人,会说在其他地方已经失传的民族语言。
他们在西北这个少数民族聚居地,还走访过挂着民族小学牌子的学校,询问过刚拍过结婚照的新婚夫妇。一名刚结婚的该民族女子满脸委屈:“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我们的民族服装。”即便是晒太阳的老人,也朝这对小夫妻摆摆手,拉长语调说:“我们的老衣服呀,早就没有了。”甚至有村民笑他们:“现在谁还穿那些衣服,大家都穿便装,你自己穿民族服装,多奇怪啊!”
在大理的博物馆和服装店碰壁后,何涛、姬玉婷夫妻二人,在当地人指点下,决定前往白族文化保存最好的喜洲镇。
距离大理古城20多公里的路程,这对夫妻,每人背着近20公斤重的行李,仍旧选择徒步加搭车的方式。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靠“走”。背包上“搭车去结婚”字样已经磨掉了一半。包里的衣服控制好数量,连带3双袜子都经过严格计算。
“这场婚礼就像我们的爱情——最宝贵的情谊,往往不是钱能给的。”姬玉婷说。
这对小夫妻是大学同学,喜欢旅行,就是在旅行途中,他们收获了爱情。他们两次出入藏区。第二次,二人徒步从西藏到尼泊尔旅行。在藏区,二人均被藏族人质朴的生活、虔诚的信仰打动。他们梦想着“有一场长时间旅行,体验更多民族的文化”。
筹备一年多,打算以拍摄少数民族结婚照切入探寻民族文化,学艺术设计的俩人用彩笔清晰标注了少数民族的信仰、婚俗、节日、习俗还有禁忌,线路4次推翻重来,光攻略就有20万字。去年9月,这对情侣怀揣工作3年的积蓄,决定“不要闪闪发光的钻戒、不要凑人气的请客吃饭”,出发寻访56个民族,办一场专属于两个人的婚礼。
辞职旅行之前,何涛的老板送给他一个莱卡相机,姬玉婷的总监赠给她一对耳钉。
“有人说我们是富二代、是炒作,他们真的不能理解年轻人有梦想吗?”何涛坐在50元住一天的旅社里,喝了一口自己煮的粥。为节省开支,他们背上了做饭的锅。
200多天里,宝马车、奥迪车,三轮车、电动摩托,都曾帮助过他们。在一个外人很少来的村子,一辆已经开走的120为他们调转车头。出发时,这对新婚夫妇买了400根棒棒糖作为喜糖送给载他们的司机。还设计了感谢卡,写着“谢谢你帮助我们完成这场特别的婚礼”。到现在,这些礼物已经全部发完。
这一天,他们徒步搭车3个小时,才辗转到喜洲镇。
喜洲镇保存有上百个白族传统民居院子,是外地人最能感受到白族文化的地方之一。这对夫妻喜滋滋地计划着在这里拍摄结婚照。可他们发现,除了旅游景点招揽生意的“工作服”外,很难见到年轻人穿本民族服装。辗转6个地方后,他们停在一个民俗表演景点前。
出发前,两人打心底排斥商业化的民族文化。但后来,他们发现,“比起消失的民族文化,以商业化的方式保护起来还算好的”。
他们在一个民族聚集地的景区,看到了该民族的茅草屋、船型屋。而这些,在城市里根本看不到。已经消失20年的文脸习俗被保护起来,文面婆婆坐在家门口编织民族传统手工艺黎锦。穿着民族服装的年轻人在这里工作,对本民族文化对答如流。
“在这个连呼吸都需要人民币的时代,让传统文化保存生命力的另一种方式,或许是让懂得、尊重传统文化的人以商业的形式经营、挖掘它们。”寻访这个民族后,他们对“商业经营”的态度改变了。
翻着喜洲旅游景区的宣传手册,夫妻二人发现了传统服装照片。可当他们拿到手一看,却是改良后的演出服。“现在的年轻人连结婚都几乎不穿白族服装,我们只有演出服。”景区负责人抱歉地说。
对于很多白族年轻人来说,比起满大街的流行服饰来,传统服装不好看,甚至“有点土”。外出务工者带回来的新潮流,让街道上老旧的房屋翻新了,也让很多传统渐渐消失。
这对夫妻寻访过的民族中,本地人对于民族服装的态度各不相同。在藏族,当他们穿着传统服装在正午出现时,当地人立刻纠正他们的穿着,让他们脱掉一只袖子避暑。在一些民族,借到传统服装后,本民族的人也不知道怎么穿才最得体。为了传承民族传统,赫哲族所在地会给每位老人发一套老式衣服。也有些地方,甚至连博物馆里也找不到一套传统民族服装。举办过25场婚礼的夫妇发现,一些少数民族的传统服装在生活中看不到了,但传统的婚俗却仍然保存完好。
在贵州台江苗寨,他们有了一场真正的苗族婚礼。
在苗族,每位母亲从女儿一出生,就开始一针一线为女儿缝制一生中最重要的服装——嫁衣。通常需要花费十余年,布满绣片、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传统服装,成为所有苗族少女“最渴望得到的衣服”。
在那场苗族婚礼中,姬玉婷头戴纯银凤冠,身披雕龙绣凤的传统嫁衣,缀满银片,有十多斤重。
“其实他们的服饰和很多民族服装一样,可能不符合现代审美了,甚至穿上行动不便,但年轻人普遍保留自己的民族服饰。”穿戴着很沉的苗族服饰,伴着芦笙的节奏,姬玉婷只敢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认真完成敬酒、挑水等仪式。做了一回地地道道的苗族新娘后,她发现,这种将传统服装演化成更为隆重的礼服,是保存自己民族文化“不错的方式”。
在喜洲镇,姬玉婷没能找到一套这样的“传家宝”。当地人说,白族年轻人结婚流行穿婚纱、旗袍和西装,80后几乎没人再穿白族传统服饰举办婚礼。
两人决定前往5公里外的周城碰碰运气。
周城是当地白族人口最多的村落。太阳落山前,菜市场里挤满了穿着白族服装的人。见到陌生人搭话,买菜的主妇躲开了。摊主一听借衣服,立刻摆摆手拒绝。
“衣服没借到,但看到到处都是穿民族服装的人,说明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背着包走了19个地方,找了近9小时,两人累得坐在地上。
“租一套或者买一套吧。”这样的建议小两口经常听到。在一所高校,他们发现过一间存放56套民族服装的教室。“一天就能拍完所有民族,可这样,你就没法听到有趣的故事。”这对小夫妻通过“借衣服”,与服装背后的主人以及民族文化连在一起。
有一次在内蒙古,摄影工作室的老板南定为他们提供了传统的蒙古族服装。在这对连续遭遇25次闭门羹的小夫妻眼里,这位拿起任何一个蒙古族传统物件都能滔滔不绝讲半天的青年,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有强大的自信。“只是办一场婚礼,我们了解的毕竟有限,为什么不邀请他们跟更多的人分享本民族文化呢?”
因为这个热爱蒙古族文化的年轻人,何涛和姬玉婷张罗起线上民族文化分享会。第一场分享会,就让只能容纳500人的微信群爆满。原定30分钟的分享,也因为南定对于蒙古族服饰图文并茂的讲解延长到2个小时。
原本只是按一下快门的事儿,却因为寻找民族服装中的困难让两人有了“记录民族文化的责任感”。他们还设立微信公众号“搭车去结婚”,直播寻访56个民族的新鲜事。
“我们也是爱潮牌、追街拍的人,走了这么一路,越来越看得懂传统文化的美。看到有些民族的文化消失殆尽会伤心,看到存在博物馆里的民族文化会庆幸,但最开心的是,这些民族文化,在日常中摸得到、看得见,有温度,也有心跳。”在为自己举办婚礼的过程里,他们操办了十场讲座,促成民族文化与年轻人的“婚礼”。
在周城,两人未能借到白族传统服装。最终,他们在大理古城的一家婚纱摄影店等到了一周里唯一的肯定回复。“虽然不是最理想的传统服装,但很接近了。”
骤雨初歇的那一天下午,姬玉婷穿红衣白裤,戴着五彩刺绣头饰,静静地站在大街上。她的腰间垂着绣花飘带,蝴蝶图案随风上下翻飞。
丈夫单膝跪地后,轻轻亲吻着妻子的左手。就像每一个幸福的新娘一样,妻子微微低头,羞涩又甜蜜地笑了。(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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